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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雨无眠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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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偏离(第1页)

陈平安自认对皇帝宋和的性情还算了解,所以就算对方亲临村塾,也谈不上如何意外,反而有种情理之中的感觉,当然陈平安也没有那种三请三辞的想法,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宋和一行人竟然就这么住下了,看架势,既然你陈平安在饭桌上,说了要考虑那件事,那咱们就等着你的确切答复,等你考虑好了再说。这不是耍无赖嘛。  一开始陈平安并不清楚这件事,先前吃过饭,就只是送到了门口而已,只当宋和他们会去县城、或是严州府城那边落脚。  大致安顿好住处,当然都是余勉和余瑜在忙活,刺史裴通和将军褚良已经返回各自官署,侍郎赵繇也已离开,宋和就独自在村里散步,这边的老宅,家底薄的,都是黄泥屋子,家境殷实些的则是白墙黑瓦,有那四水归堂的天井,村里都铺着长条青石板,年复一年,被来来往往的鞋子、车轮和牛蹄,摩挲得极为锃亮,月色一照,更为亮堂。  一村多是一姓,老人孩子,都是按照辈分排下来的,名字里边的居中某个字,就是辈分。  宋和出门后,还没几步路,光是被土狗吠了就不止一次,说实话,宋和心里边还真有几分犯怵,就怕真被狗咬了,总不能跟狗打一通架,一瘸一拐回去见人吧,可就糗大了。  走着走着,确有几分胆战心惊的宋和,一边自我解嘲,一边四处张望,然后宋和就看到村头那边,正陪着几个老头一起抽旱烟的陈平安,青衫长褂的教书先生,意态闲适,翘着二郎腿,露出一只千层底布鞋,微微歪着头,斜着肩,听着一旁老人们的闲天,时不时笑着点点头,看样子,陈平安虽然是个外来户,但是跟当地人很聊得来。  更远些,是些妇人女子,聊着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宋和只是遥遥扫了几眼,就发现其中有几位少女,对那位气态儒雅的教书先生,瞧着颇为在意。  看见了宋和的身影,陈平安直接呛了一口旱烟,好歹是个当皇帝的,做事情这么不厚的嘛,当是大年三十夜往人家梁上挑走猪肉条-子的登门讨债呢  宋和瞧见这一幕,忍住笑,默然坐在陈平安身边,所谓长凳,其实就是一块长木板,搁放在两摞青砖上边,可怜皇帝陛下,半片屁股悬空着呢。  陈平安只得挪了挪位置,给宋和腾出些地盘。  宋和听不懂这边的土话,陈平安就帮着解释一番,原来他们在聊一件大事,昨天村里有个老人走了,算是寿终正寝,但是只因为老人并不与村子同姓,按照这边的乡俗规矩,是不可以进村祠堂设灵堂的,那个老人的晚辈们就不乐意了,扬言如果祠堂再不开门,今夜就破门而入,谁敢拦着,他们打也要打进去。  宋和问道:"如果是陈先生,该怎么解决"  陈平安摇头笑道:"一方是孝心,一边是习俗。这种事情还能怎么解决,就没办法解决。"  有个光脚少年从祈雨很灵的乌泥潭那边,钓着了一条两条长须、头颅硕大的怪鱼,通体金黄色,得有成人的一条胳膊那么长,蜷缩在少年腰间的鱼篓里边。  路过村头,陈平安看了眼鱼篓,喊出那少年的名字,招招手。  少年快步走向陈平安,喊了声陈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再拿手中的竹杆旱烟拨了拨鱼篓,少年看了眼陈平安身边的宋和,误以为自家先生,今夜要款待客人,开个小灶,一起吃个宵夜什么的。少年就毫不犹豫将腰间鱼篓摘下,递给陈先生。  陈平安摆摆手,用宋和听不懂的土话说了一通,少年听得一愣一愣的,看了眼陈平安,使劲点点头,重新别好鱼篓,飞奔离去。  宋和小声问道:"陈先生,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只是提起烟杆,指了指远处一个山头方向,给宋和大致说了那乌泥潭的祈雨灵验,那座山顶水塘里边的鲫鱼、泥鳅等水族,确实都背脊带有一条淡淡的金线,陈平安再拿烟杆指了指身后的山,说那地儿,最高,当地百姓称之为啸天龙,都是世代相传下来的说法。  宋和却是一个较真的人,要说志怪传说,作为大骊王朝的一国之君,没少听说,更没少见,问道:"真是那类早年陆地龙宫贬谪左迁的蛟龙在乌泥潭歇脚,需要自囚一地,行云布雨多少年,好将功补过"  陈平安笑道:"都是这边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说法,真真假假,事实如何,很难说了。如果早知道你会这么问,我先前就跟陆沉刨根问底了,让他帮着推演推演。"  宋和稳了稳心绪,轻声问道:"陆掌教来过这边了"  陈平安点点头,"刚来过,差不多可以说是陆掌教前脚走,你们后脚就来了。"  宋和霎时间心中明悟,先前队伍当中织造局佐官朱鹿的失踪,多半与这位白玉京陆掌教脱不开干系。  宋和好奇问道:"陈先生是劝说少年放了那条鱼是山上修道的某些讲究"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这其实跟山上没太大关系,是我家乡那边的一个老说法,里边确实有点忌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由不得不信这个,何况不信这个,还能信什么。很多事情,是出门之后,才发现竟然都是差不多的道理,比如家乡跟这边,都是有谁上山沿着溪涧抓那石蛙,逮着第一只,都会折断一条腿再放生,是不可以带回家的。"  宋和说道:"算是一种礼敬山神的方式"  陈平安点点头,"对喽。如果之后再在山上碰到三条腿的石蛙,不管是上山抓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就都要打道回府了。再就是今天,类似那少年,若是钓着了一眼望去便觉得古怪奇异、甚至有点被吓着的大鱼,要看那条怪鱼的面相了,若是苦相,就可以杀了吃掉,不打紧。若是瞧着是那笑脸的面相,最好放掉。"  宋和沉默片刻,没来由感叹一句,"归根结底,无论靠山靠水,还是靠天吃饭。"  陈平安默然不语,吞云吐雾。  家乡方言,与本地土话,也有个玄之又玄没道理可讲的相通处,每每聊起时节气候,或酷暑或酷寒,村民都会习惯乡言一句,用三个字或开头或收尾,这天公。  语气也谈不上埋怨,至多无可奈何,抬头看一眼天,叹口气而已。  面朝田地背朝天的庄稼汉,遇上好时节好年景,自然便是天公作美。  宋和显然这边的浓重烟雾,只是一直忍着。  陈平安收起烟杆,跟那几个老人道一声别,就带着宋和往村外散步去。  宋和问道:"陈先生方才跟一个青壮汉子聊了什么"  陈平安说道:"那个人,人很好,是一个村塾蒙童的父亲,家里比较贫苦,是个泥瓦匠,上有老下有小的,能挣钱的活计都愿意做,背树烧炭养蚕采茶,什么都做,酒量不行还特别喜欢喝酒,而且酒品差了点,我方才就在劝他在酒桌上稍微克制一点,喝酒别那么冲,一上酒桌就先干一杯几杯的,拦都拦不住,喝高了就发酒疯,什么话都敢说。"  "我就开了一句玩笑话,说你不是人喝酒,是酒喝人。好在他听了也不生气。"  "再劝他在酒桌上,别总说别人的不是和不行。一个村子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能连被窝里边的悄悄话,都会被人听墙根听了去,何况是这种酒桌话,犯不着几句醉话,就恶了别人,白白被人记仇,时日久了,同辈的一代人不去说,还要让下一代跟着受累。"  听到这里,宋和觉得十分有趣,笑问道:"他觉得有无道理"  陈平安说道:"当下约莫是听进去了,就是不知道下次上了酒桌,记不记得住。"  不说别的,只说喝酒,连同陈平安自己在内,真得多学学景清,在酒桌上,觉得谁都了不起,都是世间第一条的英雄好汉。  关键还是真诚。  因为陈灵均的酒话,就是他的心里话。  宋和自顾自说了一通道理:"谚所谓‘室于怒,市于色。’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  陈平安笑着点头。  宋和这是变着法子说自己先生的好话呢。  宋和露出几分缅怀神色,目视前方,轻声说道:"当年先生曾与我言,有位很有才情的律宗僧人,他在出家之前,有两句话说得极好,说那世间德胜者其心平和,见人长处短处皆可取,故口中所许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见人好事坏事皆可憎,故目中所鄙弃者众。先生最后说,前者可以将脚下道路越走越宽,后者只会越走越窄。"  "大概一个人有了如此境界,才可以眼见着满大街都是圣人,全天下无一不是个好人。"  陈平安拿着烟杆的手绕到身后,轻轻敲打后背,点点头,笑道:"还是陛下的道理,更有学问,更斯文些。"  宋和说道:"这些都是先生教诲。"  陈平安说道:"你既然听进去了,就是你的道理了。"  宋和约莫是觉得今夜散步的气氛和时机都不错,便开始坦诚相见,说出自己的内心想法,"文人雅士都喜欢说江山风月无常主,唯有闲者是主人。说实话,我这趟南下,本意是在洪州豫章郡采伐院那边止步,之所以改道来这边,属于一时冲动。我就怕陈先生对我们大骊王朝太过失望,说出来不怕笑话,我甚至不敢提醒郓州裴通和处州吴鸢,这些个好似就在陈先生眼皮子底下当官的封疆大吏,就怕节外生枝,画蛇添足,被看穿后,担心只会惹来更大的笑话。我在来时路上,曾见桥边河畔有梅树,停车在那边,我发了会儿呆,既怕陈先生如今的心态,君言不得意,帝力奈我何只是再一想,若真是古涧一枝梅,路远深山自风流,等明月来寻我……倒也好了。哪怕会在陈先生这边吃个闭门羹,我也算问心无愧了。"  陈平安非但没有表示半点认可,反而得寸进尺,半真半假打趣一句,"哦这就问心无愧了"  宋和一时哑然。  怎么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酒品不太好的乡野村民,来得让陈先生有耐心,说话注意分寸  陈平安笑道:"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么好的道理,是说给谁听的恐怕读书人能够听得进去,就已经很好了吧。"  宋和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少年岁月,听那个担任国师的授业恩师,带着自己走在京城的市井坊间,遇到了什么人事,就说什么样的道理。  就在这边的酒桌上,陈平安曾经听了句话。  "人生世,没名堂。"  那个老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既没有喝多酒,也不是发牢骚,只是语气淡然,神色平静。  宋和歉意道:"我这个人耳根子软,陈先生千万别介意。"  宋和现在还是担心妻子自作主张,因为那串灵犀珠的事情,让陈平安心生不快。  再就是,他们这次留在这边,也是皇后宋勉的意见。只是这种事,宋和在陈平安这边就不提了。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宋和。  不是客套话,是心里话。  是了。想来剑气长城那边的所有谍报,都是师兄崔瀺亲手手打理,不假他人。  但凡这位皇帝陛下稍微知道一点剑气长城那边的消息,今夜就不会说这种话。  呵,当年整座剑气长城,别管避暑行宫的隐官,与酒铺二掌柜的口碑如何,只说他与宁姚,一个顾家,一个善解人意,哪个不伸大拇指,妻管严没有的事!  记得有次跟宋前辈一起吃着火锅,辣椒就酒,喝得少年满脸涨红,  说一个男人,有权有势有钱之后,被各色女子或喜欢或仰慕,那是难免的事,依旧能够把持得住,这才算真正的本事。  久而久之,让她们明白一个道理,我是你们永远得不到的男人,这就叫好男人。  想我年轻那会儿,闯荡江湖,身边的莺莺燕燕何曾少了,就是靠着一身正气退散脂粉气。  "娶妻娶贤。"  陈平安笑道:"陛下好福气。"  如果不是某个细节,让陈平安临时改变了主意。我管你什么皇帝陛下、刺史将军,喝过茶,就可以送客了。  绝对不会把宋和一行人留下来吃那顿饭。  再若非是皇后余勉递出手钏,让太后南簪自己来学塾这边试试看看看陈平安会不会让小陌撤掉剑术禁制  要知道陈平安当初在皇宫,还有意留下了一根青竹筷子,让那妇人当簪子用来着。  陈平安微笑道:"一个男人,有了家庭,过日子,千万别让自己媳妇一直为难。"  "所有的婆媳矛盾,如果哪天闹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说到底,肯定还是那个男人,不靠谱,没主见,只会捣浆糊,才会落个两边不讨好。"  宋和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就是听着确有几分心虚。  陈平安问道:"赵侍郎还在村里"  宋和摇头道:"他已经离开郓州地界了,要处理一件紧急事务,可能要带上半数地支修士,分头赶路,相约在陪都洛京那边。"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什么公务,需要一位刑部侍郎带着地支修士一起出动"  宋和倒是没有任何隐瞒,"住持大骊剑舟和山岳渡船事务的一位关键人物,这位老人都并未在工部挂职,难得偷闲,就带着几个弟子学生去南方散心了,在大渎以南的某个旧藩属国,遇到了一场纠纷,牵扯到了当地朝廷和两座山上仙府。"  陈平安问道:"因为不是特别占理有多管闲事的嫌疑"  宋和点头道:"若非如此,在宝瓶洲,在老龙城以北,还真没谁敢与大骊王朝挑起事端。何况这位老先生脾气犟,遇到了麻烦,根本不愿与京城刑部或是陪都洛京打招呼,就在那边跟人僵持不下了。"  陈平安又问道:"这么重要的人物,刑部那边就没有颁发一块太平无事牌"  宋和解释道:"我好说歹说,老人依旧只肯收取一块末等无事牌。因为老人担心身边人会被牵连,只得拗着性子,亮出了那块无事牌。"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对方是不是一见着这块末等无事牌,反而更来劲了大概是想着借此机会,敲山震虎"  宋和点点头,"一切正如陈先生所料。"  陈平安眯起眼。  说得难听点,如今的大骊王朝,少了绣虎崔瀺,就等于少了主心骨。  这其实是一个山上山下公认的事实,大骊王朝对此都是默认的。  只说先前南边那几个大骊旧藩属,复国之后,为何会主动放出消息,要捣毁那些辖境内仙府的山顶石碑  其实就是一种对大骊宋氏的试探。  只要崔瀺还在,整个宝瓶洲,不管北边还是南边,就像皇帝宋和所说,一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以北,谁敢说什么  见一旁的陈先生沉吟不语,宋和笑道:"陈先生只管放心,这种事情,赵繇去了,就肯定能够处理好的。"  陈平安开口道:"当下在我落魄山做客的练气士当中,有玉璞境剑修白登,刚刚从附近那座龙宫遗址走出,可算是半个大骊本土修士了,另外还有一头鬼物,道号银鹿,曾是蛮荒仙簪城的副城主,这厮境界不在了,心眼还在,可以与天生脾气急躁的白登打配合。此外流霞洲青宫山荆蒿,这次身边还跟着一个玉璞境的高徒,叫高耕,我可以请他们三个同去,再让银鹿与那位老先生,认个家族长辈好了,都不用赵繇他们露面,就可以摆平这桩可大可小的纠纷,对方愿意闹,就让银鹿跟着闹大好了。到时候再让高耕道友摆明身份,就说自己来自流霞洲青宫山,还是老先生的家族客卿。"  一种是公事公办,像顶着个侍郎头衔的赵繇这样的。  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私了,让在山上也是每天游手好闲的银鹿,认祖归宗。  宋和听得目瞪口呆。  这都行  陈平安好像不再对此上心,已经岔开话题,指向前方的一处山岭,笑道:"巧不巧,那处名为送驾岭。"  宋和缓了缓心绪,顺着陈平安所指的方向,看着那处远山,笑道:"当年每次跟先生谈心,与先生请教学问,往往起先都是一头雾水,先生解释过后,便会豁然开朗,先生冷不丁再抛出一个问题,一头雾水之上再添一头雾水。"  陈平安玩笑道:"你拿我跟崔师兄比,等于同时骂我们两个。"  宋和试探性问道:"陈先生,那我们就算约好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过得先等我出门游历一趟,可能要去不少地方,从未踏足的几个洲,都需要走走看看,回来后,我再去大骊京城。这次游历,耗时长则四五年,短则两三年。"  宋和神采奕奕,一个没忍住,抓住陈平安的胳膊,"就此说定。"  陈平安拍了拍皇帝陛下的胳膊,笑道:"陛下不用这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家落魄山又不长脚。"  宋和回头看了眼学塾方向,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书育人必须长久见功,等到出门远游之时,我自会留下一个符箓分身在村塾这边,开馆授业一事,绝对不会半途而废。"  宋和停下脚步,正衣襟,侧身而立,与陈平安作揖致谢。  陈平安只得与之相对而站,拱手还礼。  今夜又是一顿好喝。  众人结结实实喝过了酒,酒足饭饱,各回各家,陈灵均与好兄弟陈浊流一起出门散步,大伙儿约好了明天喝早酒的时辰,不见不散,不醉不归。  那几个给陈仙君陪酒的,还能如何,都说好。  陈灵均很久没有这么甩开膀子痛快喝酒吹牛皮了。  落魄山就像多出了一座临时的小山头,陈灵均是东道主,负责待客,除了挚友陈浊流,还有几个刚认识的新朋友。  老神仙荆蒿,剑修白登,鬼物银鹿,还有荆蒿的嫡传弟子,玉璞境,名叫高耕,相对比较晚上山了,是个闷葫芦,酒桌内外都不爱说话。  所幸霁色峰空着的宅子比较多,这要归功于周首席的一掷千金,不把神仙钱当钱,要说光靠周首席的撒钱,还不够,得再加上老厨子是个顶会花钱的人,山中土木营造,俱是老厨子的手笔,使得山上的府邸,各有特色,拿来款待山上修士,还是很有面儿,绝不跌份。  每次喝过酒,陈灵均和陈浊流,经常一路散步到集灵峰祖师堂那边再往回走,哥俩好,聊得高兴,就在路上偷摸喝两壶。  不管怎么说,跟那几个新朋友确实投缘,很聊得来,但是陈灵均与陈浊流,却是患难之交,过命的兄弟,真正的交心了。  走在山路上,陈灵均搓着手,有点难为情。  陈清流双手负后,笑道:"有事商量就是开不了口"  陈灵均说道:"我家山主老爷无意间与我说起一事,好像魏山君对辛先生很仰慕,想要帮着讨要两幅字帖,好事成双嘛。"  其实直到现在,陈清流不提,陈平安不说,所以陈灵均也不晓得那位辛先生的来历,也懒得问这档事,只要认定是陈浊流的朋友就成了,问东问西没啥意思,难道晓得对方是个家住某座大山头的人,桌上敬酒就更殷勤些,没背景,便要怠慢一分啦有缘相聚在一张酒桌上,就没这样的狗屁道理嘛。  陈清流看了眼青衣小童,笑道:"一百个景清加在一起,都不如陈平安一个人的心眼多。什么好事成双,他分明是有讨要两幅,自己再偷偷截留一幅的打算,事后魏檗还要对陈平安感激涕零。"  如果没记错,在朱敛那边,陈平安已经骗了一幅字帖去,好个好事成双,倒是没说错。  "别乱说。讨要字帖,是我自己的想法,跟老爷没关系,老爷就只是随便提了一嘴,我记了一耳朵。"  陈灵均埋怨道:"再说了,真是这般又咋个了嘛,老哥你别磨磨唧唧的,你就说帮不帮这个忙吧,若是为难,就当我没说,多大事儿,就你屁话多。"  做人得将心比心,我把你的朋友都当自己朋友,你怎能在背地里埋汰起我家老爷来了。  这么多年,在落魄山,陈灵均自认就没做点贡献,心里边很不得劲。  何况魏檗在自己这边,小气归小气,抠门是真抠门,可这位魏山君与老爷关系那是真好,光说牛角渡一事,就是披云山与大骊宋氏牵线搭桥,自家落魄山才有份,这份情,陈灵均觉得得上心,惦念着,不能不当回事。一想到北岳披云山,就会想到夜游宴,就会那个名动天下的绰号,魏夜游,陈灵均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陈清流点头道:"是不多大事儿。"  换成别人去讨要字帖,看辛济安搭不搭理。只不过自己开口,就两说了,一箩筐都不难,而且不是那种酬唱应付之作,必须每个字都精神气十足。  陈灵均也不客气,说道:"那就包在你身上了,说好了啊,这会儿可不是在酒桌上吹牛皮,你别放我的鸽子,到时候讨顿骂,我骂起人来,可不会含糊。"  陈清流笑问道:"既然开口求人了,不如多讨要几幅"  陈灵均扬起脑袋,问道:"真能成不为难"  陈清流点点头。  陈灵均揉了揉下巴,摇头道:"还是算了吧,两幅字帖,够够的了,再多要,有点不讲究了。老厨子说得对,跟书家求字,宜少宜精不宜多。"  陈清流微笑道:"朱敛是个极少见的妙人。"  陈灵均哈哈笑道:"老厨子学问再杂,不还是老光棍一条。"  陈灵均从袖中摸出两壶酒,递给陈清流一壶,他自然不清楚,能够让极为自负清高的陈清流如此评价,有多难得。  陈清流接过酒壶,揭了泥封,摇晃几下,酒香弥漫,看着月夜山景,由衷感叹道:"此山月色迷人,最能勾留人心。"  陈灵均灌了一口酒,"有些时候,觉得你说话跟贾老哥挺像的。总能冒出几句好话,比如酒杯内外两天地。又例如酒桌之外争不来第一,上了酒桌不得争一争"  陈清流笑道:"常听你念叨这个贾晟,有机会见上一见。"  陈灵均说道:"小事一桩。如果哪天,咱们哥几个都齐乎了,同桌喝酒,那才叫痛快。"  一张酒桌,连同他自己,老道士贾晟,车夫白忙,儒生陈浊流。  陈清流说道:"近期可能还会有辛济安的一个朋友要来宝瓶洲,如果届时辛济安还在落魄山,对方可能会登山拜访。"  陈灵均拍着胸脯,"不多大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陈清流笑眯眯道:"来历不小,脾气很大,你悠着点。"  陈灵均走路带风,呵呵一笑,在自家落魄山,在这北岳地界,自己这些年啥奇人异士没见过何尝怂过  都不谈那三位了,反正想聊也开不了口,那就只说白玉京掌教陆沉,又如何,与他见了都好几次面了,自己哪次不是风骨凛凛,不卑不亢陆沉可是道祖的弟子,来历够大了吧。  陈清流一笑置之。辛济安的那个好友,论辈分,在山上跟陆沉是一样的,此人是至圣先师的得意弟子,可以加上后缀"之一",也可以不加。  才从龙宫遗址走出没几天的白登,跟那位道号银鹿的仙簪城副城主,也算混熟了,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实在是不敢说,感觉每天除了喝酒就是准备喝下一顿酒。  白登原本是想着通过这位酒友,多了解如今浩然天下、尤其是宝瓶洲的风土人情,结果一问就抓瞎,银鹿亦是如此想法和感受。  白登与银鹿其实算不得如何投缘,只是在山中,总得找个聊天解闷的,否则实在是太憋屈了。  荆蒿与嫡传弟子高耕住在一栋宅子里边,今夜同在檐下,月夜闲坐,高耕小心翼翼询问一句,师尊,我们难道就这么耗着  总这么陪着那位陈仙君喝酒,好像也不是个事啊。  青宫山又不是什么小门派,事务繁多,许多去年末议事堂既定的日程安排,早就满满当当了。  师尊还好,在这边酒桌上还能聊几句,可怜在流霞洲山上也算一方豪杰人物的高耕,次次都是敬陪末座,别说每句话,就是每个字都得小心斟酌。现在的高耕,只觉得自己下山后,返回家乡,兴许数年之内都不想喝酒了。  这里,奇人怪事太多了。  山脚的看门人,是个喜欢看不正经禁书的假道士。那个时常挑担搬酒到宅子的汉子,好像是个武道境界极为可观的纯粹武夫,好像是骊珠洞天本土人氏,落魄山的上任看门人。  有个姓岑的女子武夫,每天就在山路上练拳走桩,就算瞧见了年轻隐官,她都从不打招呼。  每天早晚巡山两趟的小水怪,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一座上宗的护山供奉。  而那个黄帽青鞋、笑脸温柔的年轻男子,时常陪着黑衣小姑娘一起。师尊说这位和蔼可亲的小陌先生,必定是一位飞升境剑仙,确凿无疑。  还有一个腰悬绿端抄手砚的少女剑修,据说是年轻隐官的嫡传弟子,她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俩"帮闲狗腿子",一个是让师尊都忌惮不已的"貂帽少女",还有个路上碰见了高耕就喜欢故意桀桀而笑白发童子。  这样的一座宗门,高耕实在无法理解,更难入乡随俗。  荆蒿与这位不成材的亲传弟子,坐在据说是落魄山大管家朱敛亲手编织的竹椅上。  听着弟子的这句废话,本来心情还凑合的荆蒿就一下子满脸阴霾,察觉到师尊的气息变化,高耕立即闭嘴。  荆蒿何尝愿意在这边浪费光阴,对那位对青宫山"法外开恩"的陈仙君,荆蒿早有决断,务必敬而远之,不曾想在这落魄山,每天至少两顿酒,起先次次与那俩都姓陈的"老哥老弟"敬酒,恨不得把酒碗放在桌下,低得不能再低了。约莫是如此一来,把青衣小童给整迷糊了,如此一来,就碍了陈仙君的眼,以心声警告荆蒿一句,你怎么不趴在地上敬酒……  沉默许久,荆蒿说道:"什么陈仙君下山了,你再跟着我去跟陈隐官道别。"  高耕点头,有句话实在是不吐不快,以心声说道:"师尊,这位景清道友,胆子真大,真是豪杰。"  大略算过,元婴境水蛟的青衣小童,拍陈仙君的肩膀不下三十次,弯曲手指,呵一口气,就真敢往陈仙君的脑门上弹去的。  荆蒿神色复杂,"各有各命,羡慕不来。"  青衣小童与还兄弟从集灵峰返回霁色峰,分开后,使劲摔着袖子,打着酒嗝,路过一地,瞧见院门没关,老厨子又躺在藤椅上边晃着蒲扇,一个人,瞧着怪可怜的。  陈灵均就晃荡到了朱敛身边,一屁股坐在一旁竹椅,摇晃肩头,连人带椅子"走到"朱敛身边,故意张大嘴巴,朝老厨子吐着酒气,"老厨子,嘛呢,长夜漫漫,睡不着觉,哈,想姑娘啦"  朱敛躺着不动,只是拿蒲扇驱散酒气,"又跟陈浊流散步去了"  陈灵均还在那边自顾自掏心窝子言语,"老厨子,真不是我说你,有些事情,咱们男人上了岁数,真就得认命,大风兄弟稍微捯饬捯饬,兴许还能骗个媳妇回家,模样嘛,反正也讲究不来,大风兄弟有一点好,总说是个娘们就成,没啥要求,凭眼缘,看着顺眼,过得去就行了,灯一黑,被子一卷,床就走路了。"  朱敛轻轻摇晃蒲扇,微笑道:"还有事情什么比没要求更有要求,大风兄弟心气高着呢。"  同样是好饮酒之人,一般醉眼朦胧看世道,郑大风是冷眼热肚肠,有些人是纯粹贪杯,人间有酒仙酒鬼之别。  至于陈灵均,大概属于第三种。  只是别跟这个陈大爷讲道理,都不是什么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是不过脑子的。  朱敛问道:"这些天酒喝过瘾了吧"  陈灵均摇头晃脑,"啥过瘾不过瘾的,喝多了吐,吐完了再喝,开心。"  先前与陈浊流久别重逢,哥俩都是敞亮人,陈浊流没藏着掖着,说自己这趟跨洲游历,就只是游山玩水,没碰到什么难事,就是这盘缠嘛,确实小有欠缺。  陈灵均听到只是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就松了口气,替好兄弟高兴呢,就像老厨子说的,今日无事,即是好事。  同时小有遗憾,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艺,可惜英雄没有用武之地,真要摊上事了,怎么都要帮好兄弟好好出一口气。  暖树那个笨丫头,这几天表现不错,端茶送水,炒下酒菜,送来蔬果……井井有条,都不含糊。  一来二去,她也就跟陈灵均的那几个朋友熟了,先前陈浊流就问她一句,听你们山主说你,尚未结金丹。可是有什么难处  陈暖树只是笑着摇头。  等到粉裙女童离开宅子,陈清流就又问青衣小童一句,她不着急,你就不着急  陈灵均大笑不已,哈哈哈,哈哈,哈。  青衣小童笑着笑着就收声了,挠挠头。  陈清流笑眯眯说小丫头是文运火蟒出身,想要走水成功,是不太容易。  陈灵均当时就有点奇怪,自家老爷竟然连这种事情都说给自己兄弟听了。  思来想去,陈灵均终于得出个答案,想来是老爷在自己的朋友这边,故意给自己面子了加上双方都是读书人,与陈浊流同样一见如故,格外不见外  若是老爷在场,自己不得先提三个  陈浊流最后问陈灵均,以后陈暖树哪天走水化蛟的话,需不需要他帮忙给小丫头护道一程。  至于理由,就很陈浊流了,说是反正大家都姓陈,都是缘分,何况这几天的酒菜,不能白吃白喝。  陈灵均立马给逗乐了,本来是站在长凳上捧腹大笑,实在是笑得肚子疼,趴在桌上,一手敲打桌面,一手指向那个好哥们,就凭你  然后陈灵均就开始给荆老神仙,白剑仙他们几个轮番敬酒,就那么把陈清流晾在一边。  却不晓得那几个被敬酒之人,一个战战兢兢,笑容尴尬,小心翼翼打量陈仙君的脸色,一个随时可以去见自家老祖宗的,牙齿打颤,根本不敢瞧那位斩龙之人。这么一双酒桌上的难兄难弟,委实是有苦难言,景清道友,都是朋友了,为何坑我们。  "景清老弟,有没有你怕的人,需不需要兄弟……帮忙,这个,嗯"  言语之际,陈清流抬起手掌,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陈灵均最喜欢陈浊流这一点,上了酒桌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跟自己一个德行。  真要计较起来,在老爷的家乡这边,哪个不怕这么多年来,陈灵均好像因为"言语耿直"而吃过的亏,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如今每顿酒,都是忆苦思甜呐。  陈清流笑容玩味,"那就说了个名字,道号也行,比较怕谁"  陈灵均下意识望向荆蒿这种飞升境大修士,当然不是怕酒友荆蒿了,而是怕这些吃饱了撑着喜欢假装自己是"路人"的老神仙。  只说当年在小镇那座打铁铺子,身为最后一任坐镇圣人的阮铁匠,瞅着就像个庄稼汉子,于是陈灵均心直口快,就闹了个误会。  荆蒿给吓了一跳。  景清道友,你他娘的瞪我作甚!  陈灵均满脸悻悻然,结果一想到某个人,不最怕的那个。  陈灵均就打了个哆嗦,赶紧喝酒压惊。  怕,怎么不怕。  走渎化蛟之后,尤其是听说那场中土文庙议事,对方现身了,陈灵均就一阵头大,如今一直揪心某事。  就凭自己的修道资质和勤勉作风,可别一个不小心就化作那啥真龙啊,到时候不得跟那位斩龙之人找上门  只是这种事,说出口到底丢人了点,他脸皮薄,都不好意思跟老爷聊这个。  江湖经验再老道,为人处世再机灵,也扛不住三千年前那场斩龙之役的积威深重。  故而陈灵均精心编撰的那部《路人集》的第一页,就是空着的。  都没敢写上那人的名字。  后来干脆用了浆糊,将那一页与封面黏在了一起。  好像如此一来,就都不用与那个传说中的斩龙之人擦肩而过了。  那会儿在酒桌上,青衣小童反过来教训穷书生陈浊流,不要觉得自己学了点山上仙法,嘴上就总是嚷着打打杀杀,江湖不是这么混的,咱们出门在外,要与人为善,求个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晓不得,知不道  陈灵均洋洋得意,"老厨子,我跟好兄弟谈好了,回头让他请辛先生写帮忙两幅字帖,一幅算我留下的,送你了,如此一来,不会浪费你的人情。另外一幅,让老爷转赠魏檗,呵,我会与老爷事先说好,别说是我的功劳,魏檗这人,矫情,好面儿,知道是我帮的忙,估计要在肚子里嘀嘀咕咕,就算他得了件宝贝,也没那么痛快了。"  朱敛笑道:"你倒是做好事不留名。"  陈灵均双臂环胸,眉眼飞扬,"跟老爷学的嘛。"  朱敛说道:"魏檗收到这份礼物,就算明知道是你帮的忙,他还是会喜出望外的。"  陈灵均忙着自己开心呢,就没有嚼出朱敛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朱敛知道魏檗此生仰慕之人,屈指可数,除了出身亚圣府的剑客阿良,还有暂时不在山上、出去游历的词中之龙辛先生,以及某位被至圣先师说成"好勇过我"的得意弟子,作为最早跟随至圣先师的那拨远古"书生"之一,此人曾经留给后世一句仿佛万年长鸣的铮铮之言,"君子死,冠不免。"  陈灵均压低嗓音说道:"老厨子,要说实打实的亲身经历,你是不济事,可嘴上的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你给说道说道,那个湖山派的高掌门,她咋个待着就不走了,怎么回事,可别是瞧上我家老爷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不惯着她。万事好说,唯独这个,不能稀里糊涂的。"  朱敛说道:"别多想,与男女情爱无关系,只是一个特别想要挣钱的人,突然进了金山银山,眼花缭乱,总想要多搂点回家。"  陈灵均疑惑道:"到底啥意思,说得明白点。"  朱敛耐心解释道:"高君如今是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虽说是名归实不与的情形,但是在莲藕福地之内,终归是山上的执牛耳者,越往后,她境界越高,就越有威望,加上她很有那种在其位谋其政的想法,便会担心自己德不配位,所以到了这边,如井蛙观海一般,见什么都是新鲜事,她就想要了解更多的规矩,回去后好早作谋划,尽可能多的聚拢山上势力,将练气士的人心,拧成一股绳,最终为福地在落魄山这边,争取到更多的……自由。心是好心。"  如果没有意外,高君返回福地,公子就会跟着她共同参加一场"山巅"议事,把一座天下的规矩框架先给定下来。  小陌肯定会跟着,谢狗之前听说有这么一茬,她就跃跃欲试,理由很充分,我不得给山主撑个场子啊。  "可以理解,高掌门确实有心了。"  陈灵均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个钟倩呢,听说是咱家莲藕福地的第一位金身境武夫,不找山主老爷挨打就算了,就没跟你这个同乡,讨教讨教"  如果说松籁国湖山派的掌门高君,是正统意义上的福地第一位金丹地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庇护,那么第一位金丹境武夫钟倩,无形中就有武运在身,与那高君,两人都是被老天爷青睐的幸运儿。  只是钟倩到了落魄山,跟高君截然相反,平时根本懒得露面,据说每天就在那儿蘸酱啃大葱,只知道独自闷酒。  朱敛摇头道:"他不敢来,就算来了,他以后就真不敢来了。"  昔年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都是各自时代的天下第一人,大体上,就是那种表面和气、心底却又各自看不起其余三人的主儿,关系过得去的同时,却又暗流涌动。  一般而言,山上的练气士,若是年纪高,道龄长,可能占了先天优势,身后的年轻人相对比较难出头和冒尖。  但是纯粹武夫,朱敛觉得总得一山高过一山,才对。武学一道,完全不必厚古薄今。  就像浩然天下,武道之巅的第一人,先有张条霞,后有裴杯。如今又有曹慈和自家山主。  陈灵均啧啧啧。老厨子强啊,不用喝酒,就能说这种大话。  朱敛说道:"用大风兄弟的话说,就是钟倩这么不求上进的人,怎么跟景清就喝不到一块去呢。"  郑大风确实觉得钟倩的拳法不够分量,朱敛也觉得钟倩对自己不够心狠,有今天的武学成就,都是脚踩西瓜皮罢了。  陈灵均一听就不乐意了,"老厨子你这话说得伤情谊了。"  朱敛问道:"郑大风说的,怪我头上了"  陈灵均咧嘴笑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栽赃嫁祸,挑拨我跟大风哥的兄弟情谊。"  朱敛抬起头望向院外。  青衫陈平安朝他摆摆手,示意老厨子不用起身。  陈灵均连忙起身,邀功去了。  朱敛笑着提醒道:"这次可别随便拍肩膀了。"  陈灵均一边小跑向院门,一边回头好奇问道:"什么意思"  朱敛重新躺回藤椅,摇着蒲扇,懒洋洋说道:"算了,你开心就好。"  朱敛可能在一百件事情上边,可以有资格教给陈灵均九十八个道理,唯独在交友和待客两事上,不用教,也教不来。  山门口那边。  道士仙尉被隔壁郑大风如雷鼾声给吵醒了,没了睡意,就干脆搬了条椅子坐在山门牌坊下边,借着月色翻书看。  小米粒今天睡觉晚,闲着没事就出门耍去,万一一个不留神,就能见着回家的裴钱呢。  反正不是巡山,黑衣小姑娘就没带金扁担和绿竹杖,只是背好棉布挎包,蹦蹦跳跳到了山路那边,突然瞧见了山脚那个身影,就学岑鸳机练拳走桩,临近山门口,打完收工,抬起双手一个气沉丹田,笑着喊了一声仙尉道长。  仙尉答应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起书籍放入袖中,再从另外一只袖子摸出一卷圣贤书籍。  仙尉这才转过头,小米粒一路飞奔下山,仙尉就想要起身从桌子那边搬来一条长凳。  小米粒蹲在一旁,连连摆手说不用,蹲着就好嘞。  小姑娘询问一句,不会耽误仙尉道长看书吧  仙尉笑着说怎么可能。  朱敛和米大剑仙,尤其是老厨子,至今还不知一事,因为早年双方的某个关于什么街上美妇、绣楼少女的"绝对",前些时候被小米粒转述给了回家的好人山主,这才有了相约南苑国京城相互问拳一事。  你们一个比一个有口才是吧、在小米粒这边都敢口无遮拦、就完全不怕教坏我家小米粒是吧  所以先前在青萍剑宗,米大剑仙总觉得隐官大人瞧见自己,时常面带冷笑,米裕当时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自己哪里又做差了。只是米大剑仙对此也懒得深究,反正自己做好的地方也不多,就当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得了,不管是在春幡斋账房,还是在避暑行宫,不就数他最闲散更过分的,还是被那些年轻剑修调侃成"一半功劳归米裕",至于是谁先开的口,董不得或是林君璧,还是顾长龙的某句公道话,都随意了。  小米粒小声问道:"仙尉道长,睡不着觉,是在想念故乡么"  ""书上说,不忘家乡,仁也。不恋故土,达也。""  仙尉卷起本就是装模作样的书籍,想了想,微笑道:"所以按照这么个道理,游子思乡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外讨生活,同样需要豁达几分。"  小米粒点头,使劲鼓掌却无声,"有道理,仙尉道长这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嘞。哈,这么好的道理,我要关起门来,跟它好好相处,可不能让它偷偷溜走哩。"  仙尉咦了一声,以书卷敲打手心,"小米粒的这个道理,貌似说得更好,学到了学到了。"  小米粒见仙尉道长心情蛮好,就挠挠脸,问道:"仙尉道长,能拉二胡么好听得很呐,总是想着,白天人多的时候,我不好意思开口。"  仙尉笑着点头,立即起身,"稍等片刻,我去拿二胡。"  有人捧场,何乐不为。  在自家落魄山,谁会不喜欢小米粒呢  以前独自浪荡江湖的年月里,迫于生计,假冒道士、真名年景的仙尉,其实很是学了些手艺,跟人下赌棋挣钱,只是其中之一。  二胡是很早就会拉的,但是到了落魄山这边,道士仙尉其实没想着、而且也没啥机会重操旧业,只是某次在朱敛院子那边,听老厨子坐板凳上拉过一次,仙尉当时可谓听得如痴如醉,惊为天人,就与朱敛虚心请教了几次,朱敛就把那架二胡送给了仙尉。事实上,多才多艺的老厨子,莫说是二胡,便是那多是女子操-弄的一手琵琶,朱敛都弹得堪称惊艳,尤其是可以用那软糯的评弹的女子戏腔,极尽男女情爱之缱绻情思。  只可惜据说朱敛有自己的讲究,往往只有小米粒和陈暖树在场的时候,没有外人,两个小姑娘开口说想听了,他才会摆弄这些被他说成是不值一提的雕虫小技。  仙尉总觉得年轻那会儿的朱老先生,若是容貌稍好几分,都不用如何英俊,只需相貌周正些,恐怕就有茫茫多的红颜知己了。  曾经旁听过一场对话,景清道友询问朱敛,"老厨子,就没有你不会的事情吗"  其实这个问题,落魄山中,很多人早就想问了。  朱敛笑骂一句,"屁话,当然有。"  陈灵均一脸不信,"比如"  老先生笑道:"生孩子。"  明月夜里,道士仙尉快步回屋子拿来二胡,坐在竹椅上,仙尉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低头调弦几下。  道士拨弦幽幽唱,道士歌起山愈静。  当仙尉闭着眼睛,微微仰头,面带微笑,用一种据说是老生戏腔唱出那句"我本愿将心单单向明月,奈何那明月却只照沟渠"。  小米粒哪怕听过几次了,还是次次觉得这会儿的仙尉道长,唱得可……好看了。  关于这个说法,裴钱以前就笑话过小米粒,当年只有老厨子,说她的这个讲法,很有学问。  山路那边,青衣小童抬起手臂,大声叫好,陈平安直接一板栗敲下去。  仙尉赶紧停下拉二胡,赧颜不已。小米粒转过头,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景清别打搅仙尉道长。  陈平安只是在门口与仙尉闲聊几句,看了眼小镇方向,很快就带着陈灵均重新返回山上。  山上,方才小陌已经带着谢狗去往拜剑台。  小陌给出了理由,没有任何藏掖,谢狗虽然不太情愿,只是想到郭盟主就在那边,也就捏着鼻子去了拜剑台。  在御风途中,她还在埋怨那个小题大做的山主,不晓得自己在某本老黄历的交情,她跟其中两位即将到来的客人,关系老好了。  小陌却是对她知根知底,当场拆穿谢狗那个张口就好的的谎言,笑言一句,老好老字没问题,好可真算不上,当年你杀气腾腾跟那两位书生问剑,关系能有多好。  只要有小陌陪着,就不跟陈平安计较啦。  谢狗双手扶住貂帽,没话找话,小陌,你有怕的人吗  小陌说不多,小夫子肯定能算一个。  在那远古岁月,剑修小陌跟白景,都是极有名不怕事的主儿。朋友少,结仇多。  谢狗苦着脸,有点憋屈,说我可打不过礼圣,这个场子找不回啦。  小陌笑道这种场子不用找回。  谢狗说下次去莲藕福地,我跟着一起啊。  小陌犹豫了一下,说我跟公子打声招呼。  谢狗在云海上蹦蹦跳跳,貂帽摇晃,衣袂飘飘。  小陌笑着与她同行,只是貂帽少女这种幼稚举动,小陌自然是做不出来的,就只是跟着,看着。  严州府遂安县边境,细眉河畔,大骊钦天监客卿的白衣袁天风,与一位姓刘名飨、字子骏、又字巨君的山上前辈结伴而行。  后者是年轻容貌,满身的浓郁书卷气,哪怕刻意收敛都遮掩不住。所以不得不用上了一份隔绝天地、却又丝毫不妨碍"井水河水"两处光阴长河相通的神异手段。  这种处境,有点类似出海访仙的左右。  刘飨走路的时候,习惯性身形佝偻,直不起腰的模样。  落在市井凡俗眼中,可能就是一个好相貌的后生,年纪轻轻的,怎就驼背了。  先前袁天风看过了风水堪舆,就建议当地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乡贤,造魁星阁以聚紫气,最后还留下了三句谶语,"榜眼作先锋,状元自跟随。""一门登两第,百里得三元。""紫气东来,魁星四射。"  从头到尾,刘飨都只是笑着袖手旁观,不言不语。  袁天风问道:"子骏先生,难道是觉得我与道祖以言语借紫气,有点不妥当"  刘飨笑着摇头,"没什么不妥,蛮好的,袁先生是高人。"  袁天风无奈道:"别人说我是高人也就罢了,你说这个,总觉得是在讥讽晚辈学艺不精。"  刘飨说道:"那就是袁先生想多了。"  袁天风转移话题,"先生为何喜欢以稗官自居"  刘飨答道:"被弃之不用的学问,越往后越难登大雅之堂,时也命也。"  袁天风说道:"上古以降,后世学子,本不该如此走极端的。"  刘飨洒然笑道:"以前的赞誉,我在当时就是无福消受。后世的骂名,一样担不起,后果嘛,就是我如今的模样了。"  就像小到一国官话,大到一洲雅言,其实文庙曾经有过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颁布天下,一个浩然九洲通用的年号,初始元年。  袁天风叹了口气,有个问题,实在是太过好奇,想要知道,偏偏不宜开口询问。  相传浩然天下初定之时,曾有人与至圣先师分庭抗礼,两不相契,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像猜出袁天风的心思,刘飨说道:"我是不是那个人,都不耽误你我相见。"  袁天风问了个稍微不那么犯忌讳的问题,"子骏先生是不是曾经在骊珠洞天待过一段岁月"  刘飨点头道:"当年受青童天君的邀请,是有过那么一场观道和……勉强能算是一种护道吧,只是时日不久,我很快就走了。"  袁天风喟叹一声,得到这个确定答复,一些个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关节,就说得通了。  "这没什么,万年以来,用几个不同身份,我走过的地方多了,在骊珠洞天的那点岁月,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刘飨笑道:"陆掌教的《天运篇》,有那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我辈好酒之人,饮醇醪如蛰者苏。走,找个小馆子夜宵摊,喝酒去。"  一行人在夜幕里,悄然来到槐黄县城。  分成了两拨,辛济安带着好友去见过了那口锁龙井,再来到一条巷弄,笑道:"端正兄,这里就是骑龙巷了。"  被辛济安称为"端正"的魁梧男子,腰悬一把铁剑。虽说身穿儒衫,却更像是个混江湖的。  此人就是中土文庙那边,安排由他住持北岳山君封正典礼的读书人。  其余三位同样辈分极高的读书人,则在那座被小镇百姓俗称为螃蟹坊的地方驻足。  其中一位,来自天外。他曾经与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打过照面,是早年那拨书生里边专门掌管钱袋子的账房先生。  极其生财有道,所以在远古书生当中,属于异类。  他身边两位,一人神色木讷,腰悬一只水瓢。另外一人,一路行来,几乎就没有说话。  腰悬水瓢的读书人轻轻叹息,"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端正当年不是身在蛮荒,肯定会赶来此地,助齐静春一臂之力。"  另外一位读书人仰头看着其中一块匾额,"当仁不让,不过如此。求仁得仁,书生底色。"  随后他瞥了眼天幕,喃喃自语,头顶三尺有神明。  除非不言,言必有中。  他们三个刚刚从杏花巷、泥瓶巷那边一一走过。  所见所闻,与其余两位师兄弟不同,他除了看到了痴傻少年、草鞋少年和鼻涕虫他们的一些过往事迹,皆与"孝"字有关。  还听到了剑仙曹曦在祖宅内的某句呢喃。  他转头望向那位账房先生,笑道:"你跟我们都不一样,分身在青冥天下,待了那么久,可有收获"  账房先生微笑道:"毕竟束手束脚。"  除了擅长管钱一事,需知此人亦可算是世间第一等的纵横家。  "我们什么时候去落魄山看看"  账房先生自问自答道,"还是看端正什么时候动身好了,听说那边山上有两位故友,我们好劝架。"  今天的白天,郑大风下山去了趟小镇,找到杨家药铺,也不知道头发上抹了什么,油亮油亮的。  郑大风踱步进了铺子,"胭脂那丫头呢"  看铺子的石灵山没好气道:"你也知道还有同门啊,回乡这么久了才来,师姐出门远游去了。"  郑大风斜靠柜台,"晓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回"  石灵山臭着一张脸,这个名义上的师兄,整天没个正行,还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脑袋往锅里晃两晃,就能炒菜了,一年到头都不用买半两油。"  这还是一个出身桃叶巷的兔崽子,说话就已经这么中听了。  郑大风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种怪话,无异于挠痒痒,"没大没小,怎么跟师兄说话呢。"  其实郑大风早就已经猜出,师妹苏店是得了师父的授意,去青冥天下找另外一个师兄"谢新恩"了。  郑大风在药铺跟石灵山随便掰扯了几句,走出门外,伸手挡在眼前,抬头看着日头。  犹豫了一下,走出小镇,路过石拱桥,来到一处与西边高山接壤的小山岭,脚下就是片片田垄。  郑大风坐在田埂上边,身后就是一处没有墓碑的小坟头,孤零零的,垒石而成,很不起眼。  从这边望去,可以看到那条龙须河。  背后坟头就是那个娘娘腔窑工的,生前凄惨,好像没有立锥之地,死了也没占多大地儿。  而他的侄女,就是苏店,小名胭脂。  郑大风相信苏店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肯定来过这边,与相依为命的叔叔,说些心里话。  郑大风起身掏出一壶酒,蹲在坟头,倒在地上,三次,倒完一壶酒。重新起身,随手将空酒壶远远抛入河水中。  再次坐在田埂上边,郑大风深呼吸一口气,以心声喊道:"陆沉,我知道你听得见,过来坐一坐。"  片刻之后,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便出现在山脚,撒开脚丫狂奔上山,跑得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郑大风身边。  陆掌教抬起手掌,使劲扇风,气喘吁吁道:"累死个人。"  郑大风朝陆掌教伸出大拇指。  你他娘的都能一步赶来此地了,就不知道缩地山河到好哥们身边  陆沉笑问道:"大风兄弟,要给老弟指点啥事说好了,太大的事情,老弟细胳膊小腿的,兴许挑不起扛不住拎不动……"  郑大风说道:"没啥大事,就是想看一看胭脂那丫头,远游临行之前,说了什么。"  陆沉倒抽一口冷气,"这种勾当,老弟做是做得到,只是不太好吧"  郑大风伸手按住陆掌教的肩膀,笑呵呵道:"果然是几天不见就生分了,当年咱哥俩一起去听墙角……"  "打住打住,过往事就让它随风而散了吧。"  陆沉拨了拨郑大风的手掌,纹丝不动,只得说道:"行吧行吧,老弟就卯足劲,竭尽全力,抖搂些山上手段。"  郑大风这才收回手,片刻之后,涟漪阵阵,一个年轻女子在坟头挂纸过后,就坐在他们"不远处",她双手撑在田埂上边。  苏店离乡之前,此地确实是她最后所见的故乡风景,她与叔叔说了些心里话后,最后哼唱起一支晦涩难明的古老乡谣,即便是在小镇土生土长的老人,可能都未必听得明白。  有点像是与天祈雨的祷辞。  朝隮于西,崇朝其雨……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肯定是那个名叫苏旱的娘娘腔,在四下无外人之处,时常哼唱的曲子,苏店听得多了,就跟着学会了。  陆沉突然皱眉,郑大风沉声说道:"陆沉,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陆沉叹息一声,点点头,"也别说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就当欠我一壶酒。"  片刻之后,苏店手持一件重宝,她身形一闪,便已远去青冥。可就在这幅光阴画卷当中,极为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儒衫青年,双手负后,缓缓上山,来到苏店和坟头这边,他抬头看着日头高照,晴空万里,自言自语道:"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岂不欲早暮而行,惧多露之濡已。以此比喻违礼而行,必有污辱。"  "掌教者,看门人,是也不是"  最后他笑言一句,挥了挥手,"胶车倏逢雨,请与诸生解。"  陆掌教的学问,不需多说,哪怕是郑大风,当年在高人辈出的骊珠洞天里边,说他是"神华内秀,学问精深",其实并不过分。  所以苏店的祈雨内容也好,后边这个古怪书生的言语也罢,他们两个都听得懂,至于其中深意,更是心中了然。  曾是女身,取名苏旱。雨师烧火,岂不可怜。雨师祈雨,竟然还是求而不得。  人生常有苦处,叫人欲哭无泪。反而只能是嘻嘻哈哈假装无所谓,故作云淡风轻说着某些不容易。  就是这么一个对世道满是失望的男人,这辈子到最后,却是希望打盹的老天爷开开眼,好让某个无亲无故的少年,一定要平平安安,好人有好报。  长久沉默过后,郑大风与陆掌教异口同声说出口三个字。  蹲在田垄旁,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双手抱头,嚼着草根,视线上挑看天,微笑道:"这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