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出嫁(第1页)
灯花最初来到河村,是春节前夕。就是说,她匆匆嫁到古镇,是由于不能在父母家里待下去了。她并不是带着喜气而来,而是带着忧愁出嫁。来到河村的第一天,就笼罩在命运的阴影之中。女人的一生,其实是从婚姻开始的。独依对于这个说法,自然非常反感。敦煌说,梅江人家都说,女人命中有两个弯,一个是出世,一个是出嫁,当然喽,现在女子也可以考学,还要加上一个出道。这三道弯,构成完整人生。对于妇女同胞,完整比完美更重要,也更有实现的可能。独依说,灯花是认命的梅江女子,这一点,不值得敬重。当然,对于你们家族来说,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这是你们家族的源头。灯花成婚的那一天,是你们家族的纪念日,就像国庆节一样至关重要!灯花成婚那天,已是年关,腊月二十九,黄历上一个宜婚娶的吉日。有财派去迎新队伍冷清而又严肃。领头的是有财的弟弟有玉。那天他挑着一个担子走在前头,晃晃荡荡的箩筐,左边这头挂着一只鸡笼,里面一公一母,双脚紧缚,筐里两只锡酒壶绕着红绳子,嘴对着嘴,右边箩筐放着半扇贴了红纸的猪肉。由于重量不均衡,虽说担子轻松,却弄得有玉需要用上些手劲,压着担子行走。人们奇怪地看着这支冷清而又简陋的迎亲队伍晃进东坑村一个院落。灯花的娘家可算是梅江边的大户人家,青砖院落坐北朝南,院门朝着宽阔的溪涧。灯花的父亲喜欢在大门上贴一副对联: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灯花不认识那个闼字。父亲听到她读成“门”字,总会纠正:虽然是门的意思,但不是门的读音。那天,有玉他们一行排闼而来,灯花在左厢房的窗前远远就看到了,不禁伏在母亲的胸中再次喷号哭起来:“姆妈,我不想再嫁了,让我守着你不行吗?”听到女儿悲痛欲绝的哭声,母亲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对于灯花再嫁,跟缠足的事情完全相反,母亲与父亲正好换了个位。母亲痛苦地说,万一啊,灯花嫁过去又遇到不幸的事情,怎么办?再说,就这样匆匆嫁到又穷又破的人家,将有吃不完的苦,遭不完的罪啊!女儿一辈子就这样毁了吗?!父亲叹了口气说,不是我忍心,留在家中,又能如何?如何正好有迎娶的人家,眼前是将就的,但毕竟能给灯花一个完整的人生啊!这世间事,哪能像你想象的那么完美呢!当初,不是你说女人小足入朱门吗?可现在怎么样?面对丈夫的责怪,母亲无言以对。她拉着灯花的手说,天命无常,说不定你过去后能点石成金,把那穷家子变成大家族!你父亲说得没错,女人要有完整的一辈子,我们当父母的,毕竟要走在你前头,不可能陪你过一辈子,留下又能怎么样呢?女人要有完整的一辈子。完整比完美更重要。这当然是敦煌反复画出的金句。敦煌的话,受到薪火与独依的白眼。敦煌叹了口气说,你们现在年轻不觉得,到了年长了就会明白,别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灯花像独依和薪火一样,决心抵制父亲的决定。灯花说,我留下来不会白吃白住的,我虽然是小脚女人了,但我会下地做事、在家做事!这世界只有这个院子是我想待的了,我不想被外面的风浪吞没了!我愿意守着母亲父亲过一辈子!父亲叹了口,说,就算我们同意,你哥哥他们也不会同意的!这个家,将来终究是他们的!灯花,不是父亲狠心,也别怪你哥哥狠心,你将就一下,准备一下吧,迎亲的队伍到了,我先出去招呼一下。看着父亲的背影,灯花陷入了绝望之中。那些从小熟悉的《哭嫁歌》,带着悲伤的气息涌上了喉咙,但却发不出声音,因为这次的悲伤,与上次出嫁不同,没有憧憬,只有恐怖。灯花伏着母亲怀里哭着,耳中听着院落的动静,知道告别终难避免。大哥早早等在院落外,不久响起了开门声,招呼声,迎请声。母亲扶起女儿的脸盘,帮她抹去眼泪,宽慰着说,人生由命,富贵在天,但愿这人家心地好,能好好待你一辈子,这也是我们做女人的运气。女人的三道弯,决定了女人的三次运气。在灯花的年代,媒灼之言也好,父母之命也好,这种运气充满不确定性,但对于家长却有难得的确定性。敦煌感叹说,虽然封建时代婚姻没有顾及女权,但至少代表了人类一个方向:敢于挑战这种不确定性!只有挑战,人类的岁月才不会留下空白。就像高考,就算考砸了,总比交白卷有意义!独依说,这种比喻是毫无意义的,高考与婚姻是两回事,不具有可比性!再说,灯花留在父母家里,也是一种挑战,为什么这种挑战就不具有意义?你是中学老师,应该知道中国古诗文中挑战的例子太少了!氓,焦仲卿妻,往往都毁于娘家,但这些弃妇、烈妇,也算是悲壮的反抗!一心抵抗的灯花,当然没有想到另一种挑战。她自然不敢跟家里的兄弟闹翻。就算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样离家,但她也看不到离家后的出路。灯花抬起头,再次望向窗外,看到有玉带着几个青壮汉子,进得院落,肩上的鸡酒担子被大哥接了过去,挑进厅堂里。有玉的后头跟着青壮汉子,是请来一路轮流背新娘的,在村里挑选过,挑选的标准却不只是看力气,还要看人生和家业是否顺遂。去路上,四个人游手好闲,有玉想让他们轮着挑担子,谁都不肯,说是要留着力气背新娘。从东坑村出来,有玉的担子就变换了内容。鸡酒和猪肉都留下了,担子里多了一些简单的陪嫁。几双手工赶制的布鞋,由于时间急,那鞋底的线头显得粗糙而温情。一床红花大被子,里面包裹着一些红枣。没有大呼小叫的唢呐,没有吱呀叫着的花轿,没有排着新鞋的木桌,没有雕着花鸟的衣橱,这样的迎亲队伍本来是不具备观赏性的。吸引乡民围观的是新娘子,没有蒙着盖头,羞红着脸盘伏在男人肩背上,脚上的花鞋细小得像一只织布的梭子。同情,猜测,议论,看亲的人群倒觉得比平常的婚礼更有意思。这是梅江边少有的迎亲队伍。由于灯花和有财是二婚,虽然有财手头有充足的银两租一顶大花轿,但却不能破梅江边的规矩。迎亲的路,要经过两道山梁,一处隘口,一条小河。灯花是小脚,不能自个儿长途行走。没有花轿,就只能趴到男人的肩背上。灯花开始很犹豫。父亲告诉过她,男女授受不亲,她还没有看到自己的丈夫,怎么能够先趴到其他男人的身上呢?灯花不让背,又不肯让接亲的人牵手,就一直跟着他们走路。很快,乡村小路让小脚吃尽了苦头。灯花纤纤细步,那速度也让迎亲队伍一路牢骚。大概走了一两里路,就到了一个山坳,灯花就坐下来走不动了。有玉焦急地看了看灯花,对灯花说,大嫂,有财在家里等着我们呢,这样走下去天黑也到不了家,虽然没有隆重的婚礼,但大哥还是挑了吉时,等着和你完婚的。说着,他朝灯花把身子弯了下来,蹲在前头。灯花再次犹豫了一下,还是伏到了他的背上。在灯花的身后,是母亲突然迸发的歌哭。灯花听出来了,母亲的哭嫁,比她上一次离家还要强烈和悲伤。那是压抑之后的失控,有着一股洪水决堤的力量。为此,灯花忍不住泪水磅礴,打在背亲者的身上!梅江边的女人,除了出生时无意识的啼哭,还要经历两次重大的歌哭,一次是女儿出嫁,一次是父母逝世。虽然一是喜事,一是白事,但身为母亲和女儿,都会在歌哭中迸发同样的悲伤。这是父系社会以来女人独有的命运。女儿离家,骨肉分隔,自是悲伤,虽然背后有无限的祝福和欣喜。哭嫁的歌调,是女人们自己调试的。能乐者会编织若有若无的旋律。不能乐者,是纯粹的说唱,但也是富有节奏、自成曲调。而哭嫁的词多是临时编制,诉说女儿的懂事与能干。它不只是对女儿的总结,更像是一种宣告,希望女儿此去新家能得到尊重和疼爱。敦煌这一代,亲历了梅江边最后的哭嫁。那是在他两个姐姐出嫁时。敦煌对独依说,事实上梅江儿女长大,往往与母亲有越来越多的龃龉。但到了出嫁这一天,母亲的歌哭中全是离愁。独依和薪火自然无法理解那个年代的哭嫁。因为她们觉得,自己就算是成家,父母的家还是可以自由来去。独依倒是对“哭嫁歌”略有研究,但就像是看《赣南民歌集成》一样,没有音调的歌词就像是脱离流水的沙子,不再动人。独依当然看的是整理过的歌词。比如“天上星多月不明,爹爹为我苦费心,爹的恩情说不尽,提起话头言难尽”,比如“一怕我们受饥饿,二怕我们生疾病;三怕穿戴比人丑,披星戴月费苦心”。这次,“灯花”带来的现场说唱,却是即兴的,歌词与曲调深契灯花的身世,这是让薪火与独依大为感叹!母亲的歌哭声越来越远。灯花止住了泪水,听任男人的肩背在苍翠的群山中把她运载远行。四个男人一路上轮流着起起下下。去往山顶的小路上,虽然正是寒冬腊月,除夕将至,但背亲的汉子累得浑身是汗,汗水渗透灯花的袄子上。有玉把担子挑上了山顶,望着下面四个人轮流换着,停歇的距离越来越短。一个人冲有玉呼叫,下来帮一段吧,大家累得不行了啦!背亲是一件多么难堪的事情!灯花跨在男人的肩背上,两瓣细小的屁股被两只大手托着,胸部尽量拘束着不挤压男人,甚至抓着手帕以肘相抵,但背亲的男人深一脚浅一脚,步伐不稳时新娘仿佛惊慌的骑手,不得不全身伏在马背上,任凭驰骋。好在有玉在一边看着,几个男人还不敢不规矩。男人身上的气味通过汗水散发,越来越浓重。灯花觉得自己充满罪过。一仰头,蔚蓝的天幕上白云翻滚,一只苍鹰在盘旋飞翔,更加觉得自己是尘世的一个累赘。灯花幽幽地想,如果当初不听父母的引导,不把双脚板压榨成三寸金莲,那她现在就可以在山路上自由行走。灯花朝有玉望了一眼,心想,这些劳苦的人终究算是幸福的,可以健健康康地生活着,劳动着,身体上并没有拘束。又想,从迎亲的队伍可以看出,夫家肯定不是富裕人家,将来的家庭怕是要用自己的小脚和双手亲自操持的。灯花胡思乱想的时候,有玉在山顶上等得不耐烦。他冲下山路,从一个男人背上接过灯花,迈开了沉稳的步子向山顶走去。她从汉子们的哄笑声中知道,有玉就是有财的弟弟。她只能从血缘的角度,遥想着另一副宽阔的肩膀。那是灯花未来的港湾了。而灯花未曾想过,这时有玉也是个未婚的汉子,第一次与女人的身体亲近接触,那手帕上的香气,一波一波困扰着他的内心。出了山顶,灯花才发现这原是莲华山伸向梅江的山梁。山梁被梅江与支流夹住,为此下山就遇上一条河流。河流不宽,有只小船泊在渡口。对岸的村落炊烟升起,制作年货的味道飘忽可闻。灯花上船,想起那一次在梅江上过渡的情景。那是她第一次坐船。那江面宽阔得多。由于艄公不在,她坐上了有财的船。她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姻缘,就是这个撑船的男人。有财也不知道自己的姻缘,没有顾及过渡的人群,一味以走船的惯性操作,弄得船身晃荡,把灯花的红纱巾也晃掉了。灯花坐船弦上,久等不见艄公撑渡。有玉说,年关到了,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船家恰好做年货,看来一时是指望不上了。有玉于是拔了竹篙,准备自己动手把渡船撑过去,走完亲后再把船撑回来。这个渡口,离河村只有一两里路。背亲的男人走累了,坐在船头不动。有玉娴熟地操着竹篙,银色的尖嘴探入了江底,在石头上发出咚咚的响声。灯花双手紧紧地攀着船弦,生怕晕眩掉入水中。一道残阳铺在江水中,无数闪着白光的小鱼在江水中跳跃,回落,仿佛江水被残阳煮成了沸水。江面的冷气在弥漫开来,沁入骨髓。灯花把手从船弦上抽回拢进袖中,但刚放手就感到船身在晃荡,吓得赶紧攀住,心怦怦跳着。望着无尽的暮色和河水,灯花想起第一次出嫁,心头凄恻,悲从中来。自从双脚禁锢之后,出嫁之路就是她最远的旅途。外婆家虽然远,去做鞋时外婆请了轿子来迎接。外婆是黄石的大户人家,自然不会让灯花走远路。更加悲怆的是,第一次坐在花轿里,蒙着红盖头,她只知道一路颠簸着,江山景物无心欣赏,留在记忆的只有陈家大院杂乱的声音和脚步。而这次通往河屋出嫁之路,没有盖头,宽阔的天地一览无余,但固定在几个男人的肩背上。她并不知道,一辈子要依靠的男人,会是什么样子。